我們村在鄭溪與禾水的交匯處,我從小對河流,對水充滿著親切感,完全得益于它們,這兩條小河滋養了沿岸的土地,養育了兩岸的鄉親。
每年暑假回到村里,我都會到鄭溪河邊去走一走,看一看,有時碰上發小在家,就會相約去河里暢游一番,找回一點童年的記憶。
記得小時候最繁忙的時節,要數“雙搶”(搶收早稻,搶種晚稻)了,顧名思義是一場跟時間的賽跑,收禾、打禾、灌水、犁田、耙田、拔秧、插秧,都集中在十來天的時間里完成,俗稱“六月割禾”。
那時候機械化水平很低,只有犁田用“鐵?!蓖侠瓩C,收割機還是個很新鮮的玩意兒,絕大部分人見都沒見過,收稻子靠的是人工一鐮刀一鐮刀地割。
“六月割禾”正值三伏天,氣溫又高又悶熱,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,為了最大程度的避開高溫天氣,每家幾乎都是凌晨三四點就起來割禾、打禾。
這邊剛割完稻子還來不及用板車把稻谷拖回家,那邊又要開始往稻田里放水犁田了。
當時都是用村集體的電動機從河里抽水灌溉,為了讓自己家的田早一點灌好水早犁田早插上秧苗,往往需要在抽水房通宵達旦的排隊等待。
抽水房是村里重要的農業設施,配備一臺電動機,因價值昂貴又容易失竊,一般只有農忙時節才會安裝在抽水房里,平時都是存放在附近的農戶家中。
電動機工作時需要皮帶帶動軸承旋轉,對于當時收入單一的村民而言,皮帶也不便宜,也都是四五家合買一條共用。
我們村的抽水房就建在鄭溪的岸邊,小時候抽水房對于我而言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三味書屋一般,充滿了童趣和神奇色彩。
抽水房是一間低矮的平房,低矮到舍不得多加一層磚,身材稍微高大一點的人都要半低著腰才能走進去,屋頂是鋼筋混泥土結構的平臺。
抽水房里十分陰暗,設施尤其簡陋,只有一臺電動機,一根一頭連著河水一頭接著蓄水池的大鐵管,一個接滿紅綠電線的粗大拉閘開關,還有一張磚頭砌的用水泥抹了面的石“床”,床上鋪著些稻草算作“墊被”,里面連一盞電燈都沒有。
房內常年散發著一股霉味,聽村里人說,會有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“癲古子”光顧抽水房,在里面隨地大小便。
最有趣的要數抽水房外的蓄水池了。
準備抽水時,先要一個人快速地往鐵管里灌水排出里面的空氣,另一個人將開關一合上閘通電,伴隨著轉動皮帶啪啪的巨響,一條潔白的水龍從大鐵管里噴涌而出,聲音震耳欲聾,頃刻間蓄水池就裝了滿滿一池水,然后通過旁邊馬路底下的涵洞源源不斷地把水送往渠道,送往遠處的稻田,場面甚為壯觀。
平常沒有抽水時,蓄水池會殘留一大半的水排不出去,池子里經常會有“漏網之魚”,偶爾還會有不小心跳入其中卻跳不出去的“井底之蛙”,我和我的小伙伴就常常來到這里撿漏,跳下池子去抓小魚和青蛙,真有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驚喜!
最難忘的是“照”電動機的經歷。碰到干旱時節,早稻都需要抽水灌溉,電動機就要長時間存放在抽水房里。
這時候,作為村集體最值錢的寶貝,每天晚上就需要輪兩戶在抽水房照看,俗稱“照”電動機。
輪到“照”電動機時,是需要自帶席子被子在抽水房里過夜的,由于我們村只有五十幾戶人家,所以每家每年差不多要輪三四次。
記得那次是輪到我大伯家和我家一起,我兩位堂哥自告奮勇的說現在長大了,可以替大人去照看,于是父親便也讓我哥和我同去。那年我只有八九歲的樣子,我兩位堂哥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少年。
我當時既興奮又害怕,興奮的是對第一次在外過夜充滿期待,害怕的是聽說抽水房半夜有“癲古子”光顧甚至還有可能碰到偷電動機的賊。懷著這樣矛盾又忐忑的心情,夜晚來臨了。
當時正值仲夏,我們就帶著手電筒、兩床被單和席子、兩個枕頭、一卷蚊香和打火機出發了。
那晚的夜空特別明亮,月光格外的皎潔,我們四個人在大馬路上走著,一點也不害怕,路兩邊的禾苗散發出別樣的清香,夾雜在空氣中撲面的吹來,遠處淡黑的起伏的連山,仿佛是橫臥的巨人。
田野里傳來各種昆蟲的鳴叫,大概是蟋蟀、蟈蟈、蟬、螻蛄、紡織娘之類,有的婉轉悠揚,有的躁動急切,還有的富有旋律般的吟唱......
很快,我們便到了抽水房,腳步剛踏入屋內,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。大堂哥大聲的說道:“怎么這么臭?里面怎么能睡!肯定又是哪里的“癲古子”在這里過夜,屙屎撒尿了!”
“那怎么辦呢?”我哥擔心的問到?!耙痪驮隈R路邊睡算了!”二堂哥接過話茬?!榜R路邊睡?蛇從溝渠里游上來咬我們怎么辦?聽說這里好多銀環蛇呀!”我害怕的說到。
“阿桂說的有道理,馬路上睡太危險,而且萬一有車經過看不到我們就慘了,今晚就在屋頂睡吧!”大堂哥斬釘截鐵地說。
話音未落,他們三個就已經飛速地爬了上去,此時,我心里有些著急了,因為個子小怕自己爬不上去他們又要嘲笑。在月色的掩護下,我硬著頭皮終于爬了上來。
所謂屋頂其實就是抽水房的天花板,因白天在烈日下暴曬,雖已是晚上八九點,屋頂依然散發著灼熱的余溫,光著腳踩在上面都能感覺到燙,加上表面凹凸不平,體驗感著實不佳。
我們把席子直接攤在上面,在旁邊點好蚊香,我哥說道:“這么空曠,點蚊香管用嗎?”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家都躺了下去。
當我還沉浸在是否會有蛇和賊的憂慮中時,只聽到他們仨正興奮的聊著天,我已想不起那一晚他們都聊了些什么,我想大概是聊學堂里的趣事或水怪之類的鬼故事吧!
那時候兩位堂哥都上初中,對于才上小學的我而言,高一級的學校充滿著神秘色彩。
也許因為有些害怕,我竟很快睡著了,第二天天剛蒙蒙亮,大堂哥一邊收著席子嘴里一邊罵罵咧咧的道:“鬼地方一夜沒睡著,又熱又多蚊子,咬得身上一個個包!趕快回去補覺?!?/p>
說完就抱著席子被單跳了下去,我揉搓著惺忪的雙眼,小心翼翼地從上面爬下來,跌跌撞撞的跟在他們身后走回家去。第一次野外過夜就這樣度過了。
如今20多年過去,我們堂兄弟四人都已或將要邁入不惑之年,散落在各方為生計而奔波著,只有逢年過節時才能碰個面,雖有微信和電話,平時幾乎都不會聯系。
我時常會想起童年這段“照”電動機的經歷,盡管那晚沒有碰到癲古子,也沒有碰到偷電動機的賊,更沒有碰到咬人的毒蛇,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卻是那么的記憶猶新!
這是我們四兄弟為數不多聚在一起的時光,之后再次相聚,竟是因我父親突遭車禍不幸罹難。
轉眼距今又過去了十年,父親的墳上早已長滿荊棘,幾棵小樟樹苗也已亭亭如蓋,想到《項脊軒志》中的“瞻顧遺跡,如在昨日,令人長號不自禁?!蹦懿涣钊诉駠u乎?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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